教授雜詠四首--魯迅(2)
2010-02-25 09:56:39E度教育社區(qū)文章作者:魯迅
【賞析】
其一賞析
據(jù)許壽裳的回憶,第一首詩是詠錢玄同的。錢玄同,浙江吳興人,清末在日本留學,曾和魯迅一起在章太炎那里學《說文解字》。“五四”時期,他是《新青年》的編委之一,寫了不少反封建禮教的文章。他曾收集社會上頑固派反對白話文的各種濫調(diào),以王敬軒之名,寫信給《新青年》,由劉半農(nóng)逐條予以痛駁。這就是當時有名的“雙簧戲”。他在“五四”時期還提出過“桐城謬種,選學妖孽”的抨擊頑固派的口號。這些,即使到了后來,魯迅還是予以肯定的。在《吶喊·自序》中,魯迅寫到有一位金心異曾促進了他的創(chuàng)作,就是指錢玄同。金心異是林紓的小說《荊生》中的人物,用來影射、攻擊錢玄同的。錢玄同當時還說過:“人過四十,就該槍斃”這類過激的言論,為魯迅所不取。“五四”以后,隨著革命的深入,文化革命隊伍也發(fā)生了深刻的分化:“《新青年》的團體散掉了,有的高升,有的退隱,有的前進(《南腔北調(diào)集?自選集?自序》)。”錢玄同逐漸成了大學講壇和書齋里的學者、教授。當時,當胡適在《新青年》中排斥劉半農(nóng)時,錢玄同能夠仗義執(zhí)言,敢于斗爭。那時他和魯迅在不少觀點上是一致的。但到了后來,他和胡適等人的距離縮短了,而和魯迅等人的距離卻擴大了。從1925年下半年起,魯迅和他幾乎沒有任何聯(lián)系。1929年,魯迅從上海去北京看望母親時,“遇金立因,胖滑有加,嘮叨如故,時光可惜,默不與談”(《兩地書》一二六封)。魯迅和他已到了無話可談的地步。而當時任北平師范大學國文系主任的錢玄同,聽到學生要去請魯迅來校講演,竟說:“要是魯迅來師大講演,我這個主任就不再當了。”這里有個人意氣之爭,也有思想上的分歧。魯迅后來甚至認為錢玄同“夸而懶,又高自位置”,連他寫的字“實俗媚入骨,無足觀[1]?”。正是由于失去了當年思想上的銳氣,他才會在學校里說什么:“頭可斷,辯證法不可開課。”無怪乎魯迅氣憤地說:“北平諸公,真令人齒冷,或則媚上,或則取容,回憶五四時,殊有隔世之感。?”[1]錢玄同就是諸公之一,他和“五四”時期,已判若兩人。
作法不自斃。有成語“作法自斃”是說一個人恰恰死在自己定的法律、法規(guī)上。錢玄同當年說過“人過四十歲,就該槍斃”,而他現(xiàn)在悠然過四十,卻并沒有死,可見他的“作法”是專對別人的,所以魯迅說他作法不自斃。既然他是作法不自斃的,現(xiàn)在又不妨用肥頭(錢玄同很胖)做賭注,說什么“頭可斷,辯證法不可開課。”來“抵當辯證法”了。
魯迅在這首詩里,抓住錢玄同早期的一句話和后期的一句話,諷刺了錢玄同的變化,以及他的思想方法和語言表述的特點。
必須說明的是,錢玄同作為學者,在音韻學等方面是有貢獻的,是有貢獻的。他沒有和國民黨反動派同流合污,晚年在日本侵略軍進入華北后,始終能堅持民族的立場,保持了晚節(jié)。魯迅這首詩對他有所諷刺,但并不是對他全面的評價,還是留有余地的。魯迅逝世后,他寫了悼念文章,敘述了他們作為老朋友的經(jīng)過,也坦率地承認了“偶然見過他基本著作(但沒有完全看到),所以我今年對他實在隔膜的很”的緣故。
錢玄同生前沒有看到本詩。
其二賞析
據(jù)許壽裳的回憶,第二首是詠趙景深的。
趙景深,四川宜賓人,當時是復旦大學教授。1929年,梁實秋在《論魯迅的“硬譯”》中說:“無產(chǎn)階級理論方面的書翻成中文的......其文法之艱澀,句法之繁復,簡直讀起來比天書還難。”又說:“曲譯即使是錯誤,究竟也還給你一個錯誤,這個錯誤也許真是害人無窮的,而你讀的時候究竟還落得爽快。死譯就不同了;死譯一定是從頭至尾的死譯,讀了等于不讀,枉費時間精力。”[2]?魯迅寫了《“硬譯”與“文學的階級性”》一文說明:他自己的翻譯馬克思主義的書,是“以為竊火給人”,必須忠于原作,“倘有曲譯,倒反足以有害”;因此,他在翻譯中“局不肯”有所增減,這也是始終'硬譯'的一個原因”。魯迅還指出:當時革命隊伍中某些人光喊口號,對中國迫切需要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卻不屑翻譯,而又跟在梁實秋的后面嘲笑已有的翻譯“難讀”,真是“徹底的高談中的空虛”。正當魯迅在與梁實秋的“寧曲不硬”的論調(diào)爭論時,趙景深也出來發(fā)表意見了,說:“譯得錯不錯是第二個問題,最要緊的是譯得順不順。倘若譯得一點也不錯,而文字格里格達,吉里吉八,拖拖拉拉一長串,要折斷人家的嗓子,其害處當甚于誤譯。......所以,嚴復的'信''達''雅'三個條件,我認為其次序應該是'達''信''雅'。”趙景深的“寧達而不信”的論調(diào),和梁實秋在客觀上起了呼應的作用。
趙景深是教授,是作家,他與梁實秋自然是不同的,但他在翻譯這個問題上的說法卻與梁實秋是相近的。魯迅說:“在這一個多年之中,拼命攻擊硬譯的名人,已經(jīng)有了三代:首先是祖師梁實秋教授,其次是徒弟趙景深教授,最近就來了徒孫楊晉豪大學生。但這三代之中,卻要算趙景深教授的主張最為明白而且徹底了,那精義是——'與其信而不順,不如順而不信'。”接著,魯迅以趙景深的翻譯文字為例,指出他的“寧達而不信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趙景深在他發(fā)表《翻譯論》以后,曾在《小說月報》上刊出《國外文壇消息》,介紹德國作家F.Thiess的四部曲為:《離開了樂園》、《世界之門》、《健身》和《半人半牛怪》,其中《健身》應譯為《魔鬼》,《半人半牛怪》應譯為《半人半馬怪》。他還在契科夫小說《萬卡》中將英文MilkyWay(銀河)誤以為“牛奶路”。魯迅指出:象趙景深這樣“對于翻譯大有主張的名人,而遇馬發(fā)昏,愛牛成性,有些'牛頭不對馬嘴'的翻譯”,可見他的“寧達而不信”,實際上是主張“亂譯罷了”。
《教授雜詠》第二首就是諷刺趙景深的誤譯的。因為趙景深把半人半馬譯成半人半牛,這樣牛馬不分,所以魯迅說:“可憐織女星”,本來是牛郎的妻子,在趙景深筆下也可“化為馬郎婦”。神話中說,牛郎織女在銀河兩邊相望,每年七月七日烏鴉喜鵲搭成橋,使他們相會。但現(xiàn)在趙景深已把銀河譯成為“迢迢牛奶路”,那恐怕會導致“烏鵲疑不來”了。魯迅的辛辣的諷刺,更可見趙景深的寧達不信的翻譯主張是多么荒唐。
趙景深是文學研究會會員,曾任開明書店、北新書局編輯,主持過編輯部的工作。他在中國古典文學、現(xiàn)代文學和外國文學的研究中,都有突出的貢獻。尤其在中國戲曲小說史的研究上,是我國為數(shù)不多的專家之一。在翻譯問題爭論以后,魯迅仍和他保持聯(lián)系,還為他所編的刊物撰稿。
其三賞析
據(jù)許壽裳的回憶,第三首是詠衣萍的。
衣萍,即章衣萍,安徽績溪人,曾在北京大學聽過魯迅的課,是《語絲》的投稿者。1926年以后,他到上海,先后任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、北新書局的撰稿人。創(chuàng)作上沒有什么建樹,且走下坡路。他吹噓“世界文學名著”說:“我們覺得中國新文壇上,創(chuàng)作的作品,是一天少一天了,無聊的廢話是一天多一天。我們大家都要少說些廢話,多寫東西吧。”[3]?但他自己寫的卻是《情書一束》、《枕上隨筆》之類,甚至寫什么“懶人的春天哪!我連女人的屁股都懶得去摸了!”[4]?當時有些報刊上就稱他為“摸屁股詩人”。他向北新書局支取大量稿費時還說:“錢多了可以不吃豬肉,大喝雞湯。”
魯迅的詩中,“世界有文學”,就是諷刺他認為只有外國才有“世界文學名著”,而中國“一切東西都不如人”的。“少女多豐臀”,就是諷刺他那句色情言論的,“雞湯代豬肉”,是諷刺他支取稿酬時說的話。
“北新遂掩門”,是指:1932年北新書局出版了一本民間故事《小豬八戒》,其中有侮辱回族人的地方,引起回族人的聚眾抗議,并向政府請愿,這年10月間,北新只好停止營業(yè)。必須指出的是:有些書及文章說章衣萍是《小豬八戒》的作者或編者,或者說章是北新的編輯,那是不合史實的!缎∝i八戒》的作者是“朱揚善”,這書稿是他自己投寄來的。[5]?北新書局編輯把它編入了《民間故事叢書》。這套書名義上由林蘭主編。又據(jù)章衣萍的回憶,北新書局雖然出版過章衣萍寫的書和編的書,但從來沒有聘請過他當編輯。那么,魯迅為什么要把北新關門的事和章衣萍聯(lián)系在一起呢?在魯迅看來,北新請章衣萍這樣的人寫稿,編書,出版他那種色情無聊的書,書局內(nèi)烏煙瘴氣,這才是北新關門的真正原因?梢,把“雞湯代豬肉,北新遂掩門”兩句聯(lián)系起來理解,他的意思是:象章衣萍這樣無聊的文人居然成了北新書局的經(jīng)常作者,讓他拿大量的稿費去花用,那北新當然只好關門了。
章衣萍原來是魯迅的學生,曾經(jīng)常到魯迅家里去。但由于他的走向無聊,從1930年起,魯迅就不再和他有任何的聯(lián)系。當時像章衣萍那樣的教授、作家,還不止他一個,因此魯迅的諷刺,是有一定的社會意義的。
其四賞析
據(jù)許壽裳的回憶,第四首是詠六逸的。
六逸即謝六逸,貴州人,早年留學日本,曾任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輯、復旦大學教授。1931年10月,他和朱應鵬等人發(fā)起成立“上海文藝界救國會”。參加這個救國會的多數(shù)是“民族主義文學”派人物。因此魯迅在《沉滓的泛起》等文中曾予以指出和諷刺。謝六逸編譯出版過《日本小品文選》,魯迅就曾把它列入“沉滓”之內(nèi)。謝六逸還編過一本《模范小說選》,選錄魯迅、矛盾、葉紹鈞、冰心、郁達夫、五人的作品,于1933年3月在上海黎明書局出版。在序言中他說:“在號稱革命的人看來,文學原是末流,最要緊的是'意識正確'且須懂得'擁護自身階級的利益'。不過,愚意以為新人八股寫得太多了,也需要妨礙'意識的正確',甚或不免減少'擁護自身階級的利益'的力量。我們的希望很簡單,......盼望他們少寫幾句八股文,不要以為模仿他人;必須自鑄新辭才好。”這就是他編這本書的目的。拿這五位作家來來反對文藝革命。接著,他又說:“翻開坊間出版的中國作家辭典一看,我國的作家快要湊足五百羅漢之數(shù)了。但我在這本書里只選了五個作家的作品,我早已硬起頭皮,準備別的作家來打我罵我。而且,罵我的第一句話我也猜著了。這句罵我的話不是別的,就是‘你近視眼啊’,其實我的眼睛何嘗近視,我也曾用過千里鏡在沙漠地帶,向各方面眺望了一下。國內(nèi)的作家無論如何不止這五個,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。不過在我所做的是‘匠人’的工作,匠人選擇材料時,必須顧慮到能不能上得自己的墨線,所以我要‘唐突’他們一下了。”
魯迅在詩中說:“名人選小說,入線云有限。”就是指他的《模范小說選》和“墨線”之說。“雖有望遠鏡”,是指他在序言里說的“千里鏡”之類的話。“無奈近視眼”,也是指他說的餓“其實我何嘗近視”而來的。他不承認自己是近視眼,但他看不到現(xiàn)代文學中的許許多多優(yōu)秀小說,乃至指責革命文藝,難道不正是近視眼嗎。
謝六逸后來多次寫信給魯迅,希望魯迅為他編的報紙寫稿,魯迅均婉言拒絕。謝六逸是文學研究會會員。著有《水沫集》、《茶話集》、《文壇逸話》等散文隨筆集,還著有《日本的文學》等。抗戰(zhàn)時在貴陽籌組中華文藝界抗戰(zhàn)協(xié)會貴陽分會,主張抗日,后病逝于貴陽。